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那根青白色的、如同瓷器般的小指,大脑一片空白。
一种荒谬而又无法抗拒的直觉,如电流般窜过全身。
这根被现代医学宣判“死亡”的指骨,似乎变成了一根……天线。
他猛地起身,冲出地窖。
夏夜的凉风扑面而来,他大口呼吸着,试图平息心脏的狂跳。
他走到那棵见证了村庄百年悲欢的老槐树下,颤抖着伸出左手,将那根僵硬的小指指尖,轻轻贴在了粗糙的树干上。
然后,他闭上了眼睛。
他在心中,无声地默念出两个字:“记得夏天。”
刹那间,宛如宇宙大爆炸,无数淡蓝色的词条标签在他封闭的视野中轰然炸开,如同一场盛大的流星雨。
【蝉叫得人心里发慌】
【赤脚踩在雨后泥地上的清凉】
【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,第一口的冰甜】
【偷掰邻居家玉米被狗追】
【躺在草垛上看星星,被蚊子咬了一腿包】
【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】
【奶奶的蒲扇】
【……】
数百个,不,是数千个关于夏天的记忆碎片,不再是冷冰冰的观察结果,而是带着温度、湿度、气味和声音的鲜活情感编码。
它们不再是他看到的“别人的标签”,而是这棵树、这片土地、乃至这片时空本身的集体记忆,通过他钙化的指骨,被直接转译成了他能理解的“语言”。
他明白了。
那个被他称为“人生剧本系统”的东西,已经和他彻底融为一体。
他的身体,尤其是这根“死亡”的手指,成了最灵敏的传感器,成了读取和编码这片土地情感信息的“解码器”。
陈景明猛地睁开眼,眼中的狂热被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所取代。
他冲回地窖,不顾一切地摊开纸笔。
他不再关心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,而是开始疯狂地绘制一张前所未有的图谱——《语义频率对照表》。
【思念】,频段在10-15赫兹,与长途货车驶过乡道的低频震动同源。
【悔恨】,频段70赫兹,接近老式缝纫机工作时的颤音。
【初恋的喜悦】,频段120赫兹,与麦田里某种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花粉振动频率一致。
他像一个疯狂的音乐家,为一个沉默的世界,标注出了所有情绪的音符。
与此同时,李娟正在邻村走访。
她带着录音笔和本子,收集着那些“一生未说出的话”。
她来到村西头的一户人家,院子里坐着一位聋哑老人,正用粗糙的大手,费力地打着手语。
他的儿子在上海打工,五年没回家了。
李娟看不懂手语,但她能看懂老人那双浑浊眼睛里的恳求。
她录下了这段无声的影像。
回到村小,她将手机递给正在闭目养神的盲婆婆的徒弟。
那是一个年约二十、面容沉静的女孩。
“能‘读’出来吗?”李娟的声音有些不确定。
女孩没有睁眼,只是伸出瘦长的手指,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,从上到下,缓缓抚摸着。
她的指尖仿佛长了眼睛,跟随着画面里老人手势的起落而微微颤动。
教室里一片死寂。
良久,女孩忽然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有些生涩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苍老和沙哑,但每一个字都像凿子一样,刻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。
“我……想……听……你……再叫我一声……爹。”
音调、节奏,甚至连中间的停顿,都与老人那笨拙而用力的手势,达到了匪夷所思的一致。
李娟震惊地捂住了嘴:“你……你在‘听’这个画面?”
女孩终于睁开了眼,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。
她轻轻点头:“心听得见的,嘴就能说出来。”
第二天,王强开着那辆被他改装得面目全非的拖拉机,护送着盲婆婆的徒弟,颠簸在前往下一个村庄的土路上。
车斗里用巨大的油布篷盖着,鼓鼓囊囊。
刚出村口,一辆闪着警灯的巡查车便迎面拦住了去路。
王强心里咯噔一下,但脸上依旧堆着憨厚的笑:“同志,这是干啥?”
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板着脸走下来:“接到举报,有人在村里搞非法信号发射。打开,检查!”
王强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他知道,篷布下面,是陈景明连夜组装好的几套便携式信号中继器。
一旦被发现,一切都完了。
他磨磨蹭蹭地准备去解绳子,手心全是汗。
就在这时,车斗里,盲婆婆的徒弟忽然清了清嗓子。
没有预兆,一段悠扬婉转的旋律,从她口中缓缓流出:“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,芬芳美丽满枝桠……”
正是昨夜新闻联播后,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,那个被无数电视台自动播放的版本。
几个年轻的巡查队员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
带队的干部却像被雷击中一般,愣在原地。
他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:“这是……这是我妈以前最爱哼的调子……”
他看着王强那张写满“老实巴交”的脸,又看了看车斗里隐约可见的、印着“高效复合肥”的编织袋,烦躁地挥了挥手:“行了行了,扶贫物资是吧?赶紧走,别占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