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4章 谁家锅底没灰(1 / 2)

夜风掠过打谷场,新搭的祭台在月光下像一座临时筑起的庙宇。

旧课桌拼成的平台边缘有些歪斜,却压得极稳——王强带着几个青年用铁丝缠了三圈,又在四角埋进石墩。

铁盆中央垫着一层粗砂,防止火势失控。

四周挂起的心愿灯随风轻晃,纸糊的灯笼上是孩子们稚嫩的字迹:“希望爷爷不咳嗽了”“我想看海”“爸爸别再喝酒打架”。

陈景明站在台边,左手插在裤兜里,钙化的手指蜷缩着,像一块凝固的铁。

他没看任何人,只盯着那口铁盆,仿佛它不是用来烧纸的容器,而是通往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夜的一扇门。

村代表们陆续来了,十二个人,坐在长条板凳上,沉默如泥塑。

老杨婶来得最晚,拄着拐杖,脚步沉得像是要把青石板踩出坑来。

她在前排坐下,目光直直落在陈景明脸上。

“你说吧。”她声音干涩,“我听着。”

陈景明深吸一口气,从包里取出一叠复印的账本页,每一页都按姓名分好,装在牛皮纸信封里。

“原件不会毁。”他说,嗓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清晰落地,“我会把它封进守灯亭的地基。谁都能去看,但不能再翻、不能再传。而今晚……我们每个人,可以取一页复印件,放进火里。”

空气猛地一滞。

“复印件?”老杨婶突然冷笑一声,站起身,“你当我是要烧纸钱送鬼?我要亲眼看着那些名字化成灰!周德海、李国栋、赵永顺……一个一个,在我眼前烧干净!”

她的拐杖重重顿地,惊得几只麻雀从屋檐飞走。

陈景明没有回避她的目光。

“您知道原件烧了会怎样。不只是周会计一家,还有多少孩子要背一辈子骂名?下一代呢?他们凭什么替上一代还债?”

“那你替他们想,怎么就没替我男人想过?”老杨婶眼眶发红,声音却未抖,“他吊在榆树上的时候,谁替他想过?他连申冤的力气都没有,就被写成‘自愿撤诉’——这四个字,够不够烧?”

人群一片死寂。

就在这时,李娟走了进来。
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,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,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片。

她走到台前,轻轻放下篮子,然后看向老杨婶。

“我带了我想烧的东西。”她说,语气平静得像在讲一堂语文课,“不是账本复印件,是我爸当年写的检讨书,还有……我高考那年,村里集资给我凑路费的收据。”
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。

“我也恨。可我现在是老师,每天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睛,我就知道——如果我们把仇恨烧成了仪式,那这片土地永远走不出阴影。但我们也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。”

她转向陈景明,眼神复杂。

“原件封存,我同意。但今晚这一把火,得是真话的火,不是遮羞布。”

两人对视良久。

最终,老杨婶缓缓坐下,不再说话。

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,颤抖着展开——那是她丈夫生前最后一张医疗单据,背面写着一行模糊的字:“我没病,我是被气死的。”

她闭上眼,低声说:“我不是要毁他全家……我只是想让我男人的名字,不再被当成一笔烂账。”

风忽然停了,连灯也不晃。

王强在台下冲队员使了个眼色。

两名青年悄悄退到声窖方向,检查铜管是否畅通。

那三根埋入地下的铜管连接着一台老式播放器,存着几十段采集自全村老人哼唱的童谣。

一旦场面失控,只要按下按钮,《茉莉花》的旋律就会从地下缓缓升起,温柔地盖过怒吼与哭喊。

“记住我说的。”王强低声叮嘱,“谁哭,都别拦。那是憋了三十年的眼泪。但谁要是动手——立刻隔开,别让血溅到孩子看见的地方。”

他抬头望向村口的小路,似乎在等什么人。

而此刻,在村西头的猪圈作坊里,周小海正盯着手机屏幕,指尖悬在“提交”按钮上方。

移民中介的报价单显示:加拿大技术移民,主申请人35岁以下,资产证明需80万人民币以上。

他苦笑一声,退出页面,转而拨通视频电话。

三岁的儿子出现在画面里,咧嘴笑着喊:“爸爸!”

那一瞬,他喉咙发紧,几乎脱口而出“马上回来”。

但他只是僵笑着点头,哄了几句,匆匆挂断。

屋里只剩下昏黄的灯泡和猪崽偶尔的哼叫。

他咬牙抽出一张信纸,写下:“账本在我手里,五十万换原件。明晚十点,老砖窑见。”落款空着。

笔尖顿住。

然后,他撕碎信纸,塞进灶膛,点燃。

火苗蹿起,映着他满脸泪痕。

“我不是卖爹……”他蹲在灶前,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墙,喃喃自语,“我是怕啊……可我又怕,这辈子都没真正干净过。”

同一时间,村委会的信箱里,静静躺着一封未曾送达的匿名信。

晨光尚未照进巷口,但某种东西,已在暗处悄然发酵。

而在自家堂屋,法律志愿者小林默默收拾着背包。

他将一份打印好的材料仔细折好,塞进内袋。

窗外,母亲的身影已在门口徘徊多时,手里攥着一条褪色的红围巾——那是她大儿子疯掉那年冬天,最后一次出门时戴的。

她没有敲门。

只是站在那里,像一尊守着深渊的雕像。

第218章谁家锅底没灰(续)

天光渐暗,云层低垂,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重量压弯了脊梁。

村口那棵老槐树在暮色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剪影,枝干如枯手伸向天空,仿佛还在无声地控诉。

小林的手指攥紧背包带,指节发白。

他站在堂屋门槛内,鞋尖几乎贴着门外那道被岁月磨平的青石线——那是父亲生前划下的“界”,说:“出门一步,便是风浪。”可今天,他偏要跨出去。

母亲却挡在了门前。

她没说话,只是跪下了。

膝盖砸在泥地上那一声闷响,像是一记重锤砸进小林的心脏。

他猛地后退半步,喉咙一紧,差点呛出泪来。

“妈……你起来!”

“你哥就是因为告状疯的!”她的声音撕裂般响起,带着三十年积压的恐惧与绝望,“你还记得他最后那天吗?抱着一堆材料往县里跑,回来时裤子上全是血!现在你又要走他的路?你要让咱们家再塌一次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