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过后的清晨,空气里浮着泥土与野麦花混合的微腥气息。
村口那座半露天的木棚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灰青色的影子,像一具不肯倒下的骸骨,固执地守着某种未竟之言。
王强是天刚亮就来的。
他不是来祭奠,也不是来怀旧。
他是来清理废料的——那些烧焦的支架、断裂的帆布、泡烂的展板,都得搬走。
郑开源的人虽然撤了,但这场对峙留下的残局,终究要有人收拾。
他蹲下身,把一块写着“我想看清太阳”的木牌轻轻扶正,用铁钉重新固定在墙上。
指尖触到木纹时,忽然听见角落传来细微的鼾声。
他转头看去。
小芳蜷缩在熔炉残渣堆旁,怀里紧紧抱着半包红烧牛肉面,包装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,边缘还沾着泥水。
她睡得很浅,眉头始终拧着,像是梦里也在防备什么。
头发贴在额角,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化纤外套,肩头早已被夜露浸透。
王强沉默了几秒,从三轮车里翻出一件旧军大衣——那是他当年在工地熬通宵时穿的,领口磨破了,袖口还烧了个洞。
他轻手轻脚地盖在女孩身上,生怕惊扰了她这难得的安稳觉。
可就在他刚直起腰时,小芳猛地惊醒。
她几乎是弹坐起来,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,第一反应竟是把那半包泡面往怀里藏,仿佛那是她唯一能守住的东西。
“别怕。”王强压低声音,“我不是来抢的。”
女孩喘着气,嘴唇发白,手指死死抠着包装袋的边角,像是怕它散开。
她低头喃喃:“我……我没想赖在这儿,就是……就是怕别人嫌脏,不敢靠近……”
王强心头一紧。
他没急着说话,而是慢慢蹲下来,和她视线齐平。
雨水顺着棚顶滴落,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细小的水帘。
“你爸呢?”他问,声音很轻,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井。
小芳的手指顿住了。
她没抬头,只是机械地抠着泡面袋上的油渍,指甲缝里全是干涸的调料粉。
良久,才挤出一句:“他……三年前工地塌了,赔了钱就走了。”
王强瞳孔微微一缩。
几乎在同一瞬,他的视野中,女孩头顶悄然浮现出两行淡灰色的字——
【他不要我了】
【我不该爱吃泡面】
那是他早已熟悉的“标签”,曾在他自己、在陈景明、在李娟身上无数次浮现过的社会烙印。
可这一次,它们不再冰冷,反而带着灼人的温度,像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刺。
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。
这孩子不是穷,是被抛弃了两次——一次是父亲消失,一次是自我审判。
“你爸叫什么名字?”王强问。
“张有福。”她低声说,像怕这个名字会招来灾祸。
王强记下了。
第二天一早,他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摩托进了镇子。
先去了西河县住建局档案室,谎称查自家老房翻修记录,磨了半个多小时才借到2005年前后的建筑事故登记表。
泛黄的报表上,字迹模糊,编号凌乱。
他一页页翻,直到看见那一行:
“2005年7月12日,西河县红星路民房改建项目发生局部坍塌,无人员死亡,一名工人因违规操作导致结构失稳,罚款三万元,并列入施工黑名单。”
照片贴在旁边。
王强的手指停在那张黑白证件照上。
眉眼……太熟了。
颧骨高,鼻梁断过,右耳缺了一小块——和小芳一模一样。
他认得这种脸,那是常年在烈日下暴晒、被水泥灰腌透了的脸,是他们这群人共有的印记。
“我们这些人,不是坏,是穷怕了。”当晚,他在电话里对李娟说,声音沙哑,“赶工期,偷钢筋,省模板……谁没干过?可只要不出事,就没人管。一旦塌了,就成了‘违规操作’,一辈子翻不了身。”
李娟在那头沉默了很久,才问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不知道她爸是不是真跑了。”王强望着窗外漆黑的田野,风穿过麦穗,发出细碎的响声,“但我得让她知道——不是她不够好,才被丢下的。”
几天后,他在木棚中央搭了个简易讲台,挂起一块手写的横幅:“父母未曾说出的话”。
他请李娟帮忙,联系了几个拾荒者聚集点的负责人,请他们转告:只要是做过临时工、零工、建筑工的父母,都可以来写一句话,留给自己的孩子。
起初,没人来。
来的都是看热闹的村民,站在远处议论:“写这些有什么用?又换不来米面。”
第三天下午,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是老周。
他不识字,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,墨迹深浅不一,显然是别人代笔的。
“我没跑,我在砖堆底下躺了七天才爬出来,回来时家门锁了。”
他把纸条攥得死紧,走到小芳面前,颤巍巍地塞进她手里。
女孩愣住,低头看着那行字,嘴唇微微发抖。
老周没再多说,只是抬起布满裂口的手,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,动作笨拙,却极尽温柔。
那一刻,小芳忽然觉得指尖发烫。
那张纸不再是纸了。
它变得粗糙、温热,带着水泥与汗水的气息,像一只男人的手掌,轻轻覆在她幼年冻僵的小手上。
她读了一遍,又一遍。
眼泪砸在“家门锁了”四个字上,洇开一片深色。
而在人群之外,一个穿着橙色清洁工服的男人默默站了很久。
他耳朵上挂着助听器,却早已失效。
他不会写字,但从工具袋里摸出一支炭笔和半张废旧宣传单。